來函照登

這學期我有到大專院校兼課，課目名稱是歷史與文化，課程內容是教授台灣史。昨天上課時發生一件讓我也覺得頗難堪的事，就是有同學在屢勸不聽的情形下，仍不斷的談話說笑，於是有兩位女同學被我從最後排的座位請到第一排來座。隔天，一位同學就寫信來跟我說他的想法，我也做了回應。兩封信內容皆張貼如下（已將名字刪去）。

同學來信內容：

能不能不要輕易的設定雙方的年紀立場-昨天看到歷史老師像罵小孩(父權感)一般罵著同學(兩個女生),實在有一種矛盾感,同一個人(老師)在同一個時空背景(時間一樣場景一樣)中卻表現著兩個迥然不同的態度(ㄧ下喜面ㄧ下怒面)這不就像「實驗性神經症」的實驗一樣,會導致接受資訊方(受罵學生&其他同學)認知上的混亂嗎?態度變來變去，旁人(或其他同學)看了都無所適從了,更何況你還要受罵學生立刻轉換情緒。一方面接受自己錯誤,同時,又要他們反駁父權(老師當下的嚴肅面孔)。

在課堂上眾人面前直接大聲斥喝,同學的自尊心受損如何能不反抗？況且這又不是老師一人的課堂，而是所有在場同學的課堂,如果同學們都不介意,那麼以民主多數取決事務的角度來看,老師實在毋須發這麼大的脾氣,如果是老師個人極不能接受有學生在上課時講話或許應該在下課後或是到教室外去溝通比較好而不是在眾人面前當面斥喝,一個人語氣客氣,表情 態度(整體氣氛)卻不客氣,這算客氣嗎?誰能感受得到,前後矛盾,說得到做不到,其他同學都是空氣嗎?講授民主課程,為什麼不用民主的方式解決?投票或問在場所有人的意見這不就是最好的情境教育嗎?最好的身教嗎?為什麼要回歸威權的方式來處理事情，又ㄧ面口說著民主,我無所適從了。

不好意思，希望我們就事論事,我不是民粹主義者,我在溝通,在表達我的意見,在交ㄧ位具有老

師身分的朋友,希望你理解我是善意的,因為我相信老師您的見識及度量是很大的,如果我說錯ㄧ兩句話您亦不會放在心上,我可以這樣認為嗎,老師朋友。

如果老師感覺到 我說的不對不恰當,我可以道歉,但是你要接受才行,再一次希望你了解,我沒有惡意,如果老師覺得不舒服,我可以不再表達意見,但我們不要因此交惡,可以嗎?

我的回應如下：

呵呵！您說得極是。我在行為上確有失當之處。不過你為什麼老是要事後發mail給我呢？如果你可以當場提出的話，我會覺得更好，因為那對所有人（包括我）來說，都是最好的機會教育和討論場域。

我自己也有很深的反省，言行不一本來就是我的特質，我的思想在我的行為之前，我自己一直很清楚。所以我為什麼一直要你們反權威，一直要你們講出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希望你們能練習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另一方面也將外在的權威全部打破，當你們將權威打破的時候，也是在幫我解套。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特質和限制，所以我一直都不能認同傳統上對老師的角色和期待（比如老師要做學生的行為楷模之類的，或是老師要是道德的化身之類的），我知道我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具有道德高度的人。

記得我在第一堂上課時，就跟大家說過，來教書對我來說，只是我和學校之間的一個工作契約，我的目標設定是課堂上的學生可以習得基本的資料搜尋和消化能力，再進一步就是能有一些思考的能力，若能再進一步，就是希望能讓大家感受到歷史在自己身上的作用。

我的課程目標設定很明確，我只是透過歷史這門學科，試著引導大家來了解自己，如此而已，在傳統對老師應有的期待（傳道、授業、解惑）中，我絕對不是一個傳道者，因為我自己就不是一個有道德的人，而且我一點也不想作為一個傳道的老師。

回頭來講昨天的事。我承認我行為失當，我所謂的失當是指我自己身為一個男人，我的養成經驗和我從來對自己的要求都是要體貼異性，對異性要順柔。但我昨天卻做出我認為男人不應該做的行為出來，對於這一點，我道歉。

但若站在「父權」或「傳統教師」的角色上，我昨天的行為是完全符合這兩個角色的期待，因為我承擔起了維持秩序的功能（我必須再說一次，我一點都不想執行這個功能）。但如同昨天的情景，我第一次對他們做出口頭要求，之後第二次做口頭要求的時候，我也提出了我將會執行的結果，之後我又有第三次的口頭叮嚀。第四次時，女同學的笑聲已經完全讓我失控了。所以我就執行了我之前對他們說過的結果。

我這裡想強調幾個面向。

第一，我也是人，雖然在那個場合中我也是老師，不過我一再跟各位提醒老師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和各種情緒，當我一再跟你說請不要說話的時候，你如果覺得我那樣的叮嚀不對，為什麼不當場跟我提出反映？而是在第四次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產生讓雙方遺憾的結局。拋開老師學生的角色不說，你在跟朋友交往互動時，當你的朋友做出讓你不舒服的事，而且你也當場跟他做出反應後，他在三十分鐘之內，又連續做了三次你之前已經跟他說希望他不要對你做出的行為時，你個人作何反應？如果說情緒不會被挑起的人，我只能說他是個修養很好的人。但很遺憾的是，我知道我自己並不是一個有修養的人。

第二，如同你說的，我把其他同學都當成空氣嗎？為什麼不讓大家趁此機會來討論，為什麼我一直說民主，卻又做了專制的事情。從上次你寫信來，這次又寫信來，還有我在課堂上一直呼籲的，不就是希望你們能夠當場發聲嗎？你問我是不是把同學當空氣？我也想問你為什麼你覺得我的處置不妥，卻不當場發聲？而任由這樣的結局出現。這正是白色恐怖和威權主義得以當道的關係。因為沒有人說話（不說話的原因絕對因人而異），受罰者也自認行為失當（但「行為失當」和「承受這種罰則」是兩回事，可是當事人無法分辨，或者說已經自認行為失當了，所以即使不甘願，也接受了那樣的處罰方式），因此也就接受了沒有經過討論的處罰方式。

當場無人聲援以及受罰者的當場接受處分，這兩件事更確認了施罰者的正當性。以致施罰者若將權力繼續擴張的話，威權、專制等等的模式就出現了。

再來就是第三：就是因為我在當場察覺到這種狀況，而所有同學又沒有一個人當場針對此事件提出意見。以致我必須馬上轉換自己的角色和立場，我也知道這樣會錯亂，但沒有人可以跟我唱雙簧，我只好演獨腳戲。我一面要扮演威權者的角色，一方面又要提醒大家要去威權化。

如果你當場可以說出意見，我就可以演出威權者道歉的戲碼。讓威權者道歉是去威權化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為什麼二二八家屬和慰安婦要求的都只是一個道歉。因為威權者通常會和神化掛勾，所以威權者若道歉，就是把他由天上拉到凡間，讓他也變成了人，當大家知道他是人而不是神的時候，威權的光芒就很難不破掉。

但你沒有，現場同學也沒有任何人提出。只有一位男同學不爽，但他的不爽是因為我提到他，而不是因為我在這件事的處置上扮演威權的角色。其實我在那個當下很想道歉，因為我一個道歉的舉動表示了威權在你們心中鬆動的可能。但你們沒人這樣做。所以，我也要反問你，你（或說你們）在當場為什麼不講話？因為現場全體的沈默，所以滋生了威權的誕生。這就是所謂的共犯結構。

第四：講到這邊，我想你應該可以了解，這就是我為什麼常常希望大家表達自己的看法。但要說出自己的想法實在不容易，前提是你必須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明白自己的想法之前，你必須要先養成傾聽自己內在聲音的習慣。我所謂的內在聲音指的是當下的感受和情緒。你在那個當下倒底有哪些情緒或感受在作用？有沒有正義獲得伸張的舒暢感，有沒有為當事者覺得不好意思的羞赧感，有沒有被嚇到的恐懼感，有沒有覺得小題大作的無聊感……你自己心裡到底感受到什麼？

你如果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感受，請問你如何清楚用口語表達出來？你無法條理的用口語表達出來，請問你如何捍衛你的理念。結局就是在自己很不情願的狀態下，被整個情境帶著走。

那你怎麼分辨自己有哪些感受？你當然必須先有一個站立點，你才能知道哪些感受是自己的，哪些是別人硬要你附加的。而你要知道你自己處在什麼位置，你就一定要先認識自己。而當下的自己是以往的生命經驗所塑造，所以為了認識自己才必須一再回溯自己的生命經驗。而生命經驗是離不開歷史與文化的，所以我們才會開始思考歷史對我的生命的作用何在，因此才有歷史學，因此才說歷史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

第五：我要回過頭來再說一個東西。我認同你說的課堂不是老師一人的，而是老師和學生共有，但你說應該讓昨天的事件用民主的方式來討論，不論是投票或其他方法都好。我感覺到你講這段話的前提是我（老師）應該扮演催化討論的角色。

所以我應該再跟你說一次，我當時的戲碼已經是扮演威權者的角色了，而且我當時的確有情緒，所以我在那個當下無法扮演你期待的角色。不過我也想說的是，課堂的一切不一定要由老師來主導，如果你覺得應該那樣做，你馬上就可以試著將討論話題帶出來，不一定要期待老師。如果在你的意識中，還是認為老師應該主導課堂的話，那就跟你所說的師生共有課堂的想法有出入了。

最後，很高興跟你討論，如果你同意的話，我要將我們兩人的對話轉寄給全班同學。當然，如果有不同意見，還是歡迎繼續討論。畢竟縝密的討論可以讓思慮清晰。

最後，拜託你，盡量在當場就說出你的看法，我會十二萬分的感激你。



寄出上封信時，我也請這位同學同意我將此信件寄給全班同學，他的回信如下，同樣來函照登。我自己在跟我老婆討論此事件後，她給我一個提醒：我還是擺脫不了傳統教師的角色。我只能說歷史與文化的慣性是深深的扎根在我們的意識底層，不要說擺脫了，連要察覺到都需要很深的自省關照能力，我想這件事給我一個很好的教訓和經驗，值得記取。

同學回函如下：

(1)就寄給同學啊！
(2)當天,下課後 在你和那兩位同學對談時,我曾試著插話,但你制止我了,記不記得呢?老師,那時我如何不會想到你的氣頭根本還沒消,我根本不相信,在你還未看過我的信之前,你會聽得下我的舉手發言。再來,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老師你的底限在哪裡?從第ㄧ堂課開始到上ㄧ封信為止,我不能確定,你的情緒跟你口中的論述,哪一項是真的,哪一項會影響到我,實質上,課堂上的權力還是掌握在老師手上,而我之前並沒有任何有利的籌碼在手上,當然當場也就不會輕易發言。

但現在不同了,從你的回覆中,我可以感受到你可能的善意,所以,我可以相信,你不會對我這個朋友真的動手,在某些方面用你的權力制裁我了,而且,你已在此回覆信中承諾過,要我們所有同學必須並可以在課堂上反駁你,如果你出爾反爾,那麼這封信件可能會出現在校長室或是教育部的辦公室桌上了(呵呵 開玩笑的)。

謝謝老師的諒解,下次我會在課堂上直言的,你放心好了, ^ ^

但是,直接講就不會那麼文謅謅了喔,要小心喔~

謝謝張老師你的善意回應,真的謝謝你,這些都是我想學的,想見到的,生活上的真實面,這才是人生中真實的課題,是人跟人之間的最該先學會的東西,而不僅止於人跟書本間的對話。

謝謝